我有个朋友非常喜欢狗。每次见到有人遛狗,她总会上前搭讪,和狗狗玩一会儿。但是她一直不养狗。
我们问她:“你那么喜欢狗,为什么不考虑自己养一条狗呢?”
她说:“我是很喜欢狗,但想到狗的寿命只有十几年,而我也许还能活几十年,我有点担心失去它的时候我会承受不住。”
面对一条狗的死亡,我们都会觉得如此难过,可生老病死就是我们生来需要面对的事情,谁也无法逃避。这个话题可能有些沉重,但是今天,我们希望用一种更温暖的方式来谈论它。
我们想和大家分享一个关于狗狗的故事。故事的讲述者路易斯·霍夫曼(Louis Hoffman)是美国著名的心理专家,他养过一条名叫 Amaya 的小狗,从它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。当狗狗年老的时候,他慢慢发现:面对死亡最好的时机,就是活着的每一天。
关于生命的意义,狗狗教我的那些事
我今天的话题是比较难以面对的,谈的是死亡。虽然这个话题有些沉重,但希望我们能有机会讲到死亡带来的积极的方面。
今天我们要谈的,除了如何面对我们身边人的死亡,还包括如何面对我们自己的死亡。按存在主义的看法来说,这两者有着直接的关联:当我们身边有人死亡,我们会想到我们自己的死亡,同时也会想到我们最爱的人的死亡。这代表着一种很深刻的丧失/损失(loss)和过渡(transition),但是这种丧失也带给我们新的机会。
我先讲一个我个人的故事。
我是爱狗的人,狗狗是我的生活、家庭中很重要的一部分。我有过一条名叫Amaya 的狗。
路易斯与阿梅雅 Amaya
Amaya 15 岁了,它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。
你可以明显看出它老了:它走路很痛苦,精神大不如以前;有时候走到阶梯前,它会停下来看着我,再走上去。
我知道它走阶梯很痛苦,每次它这样看我,都让我伤心,因为我知道它感到疼痛,而且这也提醒我:它的生命快要结束了。
虽然它还没有死去,我却已经开始有了哀伤。
我曾经写过一首诗。这首诗有一个故事,是关于我和狗狗 Amaya 的关系中很重要的部分。
我们住在山的旁边,我们喜欢到山里去散步。那是它最喜欢的地方,到了山里,它就很兴奋,跑来跑去,很开心的样子。
但是,差不多一年以前,有一次我带它去山里散步,情况就不一样了。我们走到水边,它很小心地在思考怎么踏进去,而以前,它都是跑着跳到水里去的。这次,我看它缓慢走过那条小溪,心里感到难过。
当它走过那条小溪,我就跟它坐在一起,写了一首诗。这首诗现在还带给我很大的意义,它为我创造一种可以随身携带的意义,提醒我 Amaya 教给我哪些东西。
即便在 Amaya 死去很久以后,我还是会回想起这首诗:
岁月啊
阿梅雅,我的女孩
今天,我们一同走过
曾多次来到的地方
看你沉浸在喜悦中
你的精神尚还矍铄
岁月啊...
蹒跚着,你一瘸一拐地跳进那同一条小溪中
你像一条小狗狗一样踉跄
你的热情因这样的摇摆而抑制着
因着这老去的身体
已弄不清楚你是在何时换毛
我们散步的路途越来越短
我,充满了哀伤
在你最后的日子里
你,终将归于自然
你,即将归去
这是一首非常个人化的诗。如果不认识 Amaya,有些部分可能听不懂。诗里有一句“已弄不清楚何时换毛(No longer knowing which season to shed)”,这里我需要说明一下:这种狗一般冬天毛很多,夏天会掉毛。但这种狗老了以后,掉毛的季节就会发生错乱。所以看到这个现象就知道它的生命快要结束了。
Amaya 的很多生活都包含在这首诗里,也包含着我的爱和哀伤。因为我跟它学到很多东西,它才对我那么重要,那么有意义。
Amaya 教给我很多关于做咨询的道理。我常常觉得很可惜我们不能跟这些动物学习咨询,它们做咨询都做得非常好,希望我们能跟上它们。
Amaya 比人类更懂得
如何陪伴和安慰
我是先有 Amaya,后来才认识我太太的。Amaya 跟我太太刚认识的时候,她们相处得不好。在我太太的观念里,是不允许大狗进房子里的,而我让Amaya想去哪里就去哪里。它有一种威风会让人害怕,所以她们的关系有段时间比较紧张。但是到后来,Amaya 还是赢得了她的喜欢。
我太太来自别的国家,她要有一种特别的签证才能留在美国。在我们还没结婚的时候,她的签证出了一点问题,这导致她不能在美国工作,而且有可能要离开美国。连续几天,她呆在家里不能工作,非常着急,郁郁寡欢。
第一天她在家里呆着的时候,Amaya 坐在她的旁边舔她的泪水。我太太就心软了,之后连续两天,Amaya 一直跟在我太太身边,她去哪里,它就跟到哪里(生怕她会出事)。
Amaya 通常很独立,很少跟在别人身边。但是这次,它始终跟在我太太身边。这给我太太很大的安慰。
Amaya 不会讲话,但可以提供它的陪伴,可以提供关怀和爱。
我们人类常常接触有哀伤的人,却失去了一些帮助他们的能力,因为我们一直不断想找话题来说。
我们想要解决他们的问题,想要做些什么。然而我们越是用力要解决他们的问题,他们越是有一种孤独无依的感觉。
他们真正需要的是陪伴,是有一个人能和他们一起存在(presence)。我们必须学习怎么培养这种陪伴的能力。
我们大概不会跟在来访者身旁走来走去,也不会躺在他们脚边,但我们可以用象征的方式来做这些事情:
让他们知道,我们在和他们一起存在;
让他们知道,我们在跟随他们,在跟随他们情绪的转变。
就像 Amaya 带给我太太的温暖,这个比谈话和解决问题来得更重要,她们之间的沟通其实非常深刻,尤其是情绪方面的沟通。这让我知道,不用语言也可以更有力量地进行沟通。于是,我就试着变成像 Amaya 一样,陪伴比如。
当 Amaya 死去的时候,我感觉好像失去了一位老师,一位咨询师,最重要的是,一位伙伴和朋友。
死亡不仅是一场分离
它也能成为接近的契机
我们要把健康和不健康的面对死亡的方法分开。但是,单纯把对待死亡的方法分成健康或不健康,比较容易导致局限,我们必须根据具体的情况来判断某个方法是健康还是不健康的。
有一种常见的应对方法,就是同理和同情(empathy & sympathy)。
这通常是一种健康的反应,是面对事实的一个有效方法。但在有些时候,这方法也不是在面对死亡,而只是把事实摆在一边。
有时我们对一个人说:“我可以看到你的痛苦。”但我们却没有和那个人呆在一起,没有提供陪伴。而我最大的咨询师——我的 Amaya,它一直怀着同理心,一直跟着我的太太。
我们可以看到,某些回应会让你感到和那个人接近,你是与他是一起存在的,而另外一些回应则会制造一些距离,使你和那个人变得遥远。
在哀丧过程中,我们就是要与人接近。哀丧过程很重要的一个作用就是,让我们能够与也爱那个人的其他哀丧者更加接近。所以,死亡也带来一个机会,让我们与其他认识的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更深刻、更有意义。
最健康的反应是真实地面对死亡,并拉近人与人自己的关系;而不大健康的反应是不接受事实,把它说成另外一件事情,因而产生人与人之间的距离。
两个人的故事:
什么是生命中真正有意义的东西?
我还想讲述两个人的故事,代表两种不同的面对死亡的方式。他们都是我生活中的人物,他们都曾面对过即将死亡的情况。而现在,他们中间一个还活着,另一个已经不在了。
过世的那位叫罗伯特,是我的老师。在面对死亡时,他的态度是尊重死亡,这也体现了他生活的品质。
罗伯特过着充实的生活。他面对了生活中很多痛苦的事情,包括他第一个太太过世、他的一个孩子是残疾。在经历人生艰难的时候,他做的一些决定是要让他受苦的,却是有意义的。他面对的所有的一切,都让他觉得他的生活是很满足的,他和其他人的关系是很深刻的。
他说:我已经到了某一个地方,死亡的过程对我来说是可以接受的,但是我还不想现在就死。
他说他在面对死亡的时候是没有焦虑的,但我怀疑这一点。因为我看到,他在一些方面让我觉得他还是在挣扎。但到最后我看清楚了,他真的不怕死亡,只是觉得要离开家人亲戚朋友,对他是很大很大的损失,所以他会为失去这些关系而感到悲伤。
他关心他们,希望他们未来都过好的生活。他能把这些都处理好,他很清楚他会很想念他的太太和孩子,还有我们这些很接近他的人。
他很慷慨地要把自己所学的东西传给别人,让他们对人生有更深切的了解。他的这种精神特别表现在他和我们几个学生之间的关系上。他对待我们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。
他最后几年的生活,以他面对死亡的态度和心态,很明显让我们知道,他是在面对自己所有的生活。
而活着的这一位,很想让我把他看作老师。他在介绍我时会说我是他的学生,但我却认为他没有教我真正的东西,甚至,我对他所教的东西是持怀疑和担心的态度的。
他在外界看来是很成功的,有钱也有权,影响了很多人,不管这影响是好的还是不好的。他有很多的成就,写了很多文章和书,但是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,你会发觉,他缺少什么东西。
他跟我说过一个故事,这让我更了解他这一点。有一次,他给一个学校捐了很多钱,原本那个学校说会把他的名字刻在一个建筑物上,但结果是,这个学校很感激他捐钱,却没有让他的名字刻在学校建筑上,为此他颇生气。
他一直在寻找一个方法作为他的象征,让大家知道他做了哪些事。他总是说他认识那些多么有影响、有权势的人,但我们能看出,那些关系并没有多大的意义,并不是深刻的关系。
他的一生都在收集权力,以及其他一些他以为很有意义的东西,但是到最后,这些东西都没有真正的意义。
他到了晚年做了很多伤害别人的事情。他的生活方式是强迫生活有意义,而不是在生活中培养意义。他会把一些东西硬塞给你,如果你不接受,后果会非常糟糕。
他曾威胁我,说如果我不接受他是我的老师,那会有损于我的职业发展。当他身体不好的时候,他更会强迫生活接受他创造的意义,也就是在这个时段,他给别人造成了更多的伤害。
对我而言,这两个人让我更加了解,在生活中意义是从哪里来的,是怎样创造出来的,让我更加了解,意义在生活中是多么重要。
我的老师罗伯特很有名,那不是因为他有多高的成就,而是因为他的生命影响和感动了很多人。我所到之处,总会碰到他的同事、他的学生、他的来访者,他们都会异口同声讲述他的好。他没有得过大奖,他对这个也没有兴趣。
更有趣的是,他老了之后,在同一个大学,那个建筑物上刻上了他的名字。我知道后,就去跟他说,他说,这个不重要,只是一堆垒起来的砖头而已。
他不在乎他的名字刻在什么建筑物上面,他在乎我们这些学生到他那里去看望他,跟他谈话。我还记得,他临终前,我去看他,他的脸上流露的就是那种开心和兴奋。他周围的人都说,“他对你回来很兴奋,比那个建筑物刻他的名字要兴奋得多。”
他这个人很了解深刻的、持久的意义是什么。
而另一个人一直追求大的成就,但一直没有找到他心里真正要的东西。他到错的地方去找他想要的,他只是关注自己的成就和地位,没有关注他和周围人的关系。
我们怎样面对死亡,不管是我们自己的还是身边人的,它关涉的一个最重要的方面,就是怎样活着,好好活着。
我们不是仅仅要按照社会标准去生活,我们要真正去生活,用一种接受所有生活的生活方式去生活。不管是生活还是死亡,我们都是真实的。
如果我们对生活或死亡不真诚,骗自己或骗别人,都是没有用的。当我们真实地去生活,就能帮助我们面对死亡。
我们需要建立而且保持真诚的关系,因为在我自己生活中,最重要的面对生活和死亡的方式就是建立和保持这样的关系。到最后,没有任何东西比我们和他人的关系更重要。
如果我们很真实地生活,真诚地保持一些深刻而有意义的关系,我们就可以找到我们需要的意义,就可以安心地面对死亡。
以上文字节选自路易斯·霍夫曼的一次讲座。